夜色黯淡，宫牢里，一女子盘腿坐在破破烂烂的茅草上闭着眼睛，她坐的挺直，一身肃杀的黑衣，长发高束，有几缕头发狼狈地贴在面颊上，额头上有一处淤青，隐隐渗着血。
突然，牢里多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极轻极轻，只不过相较于牢里因阴暗潮湿而时常有的水滴落下的声音，到底还是重了一些。
女子一动不动，就那么坐在那里。
而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直到停在她的面前。
“衡越将军，许久未见，您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让本宫……好生艳羡。”来人生了一副黄鹂一般的嗓子，娇娇滴滴，听声音便可知这人生的有多貌美。
被叫做“衡越将军”的女子终于睁开了双眼，这眼睛本来生的极为好看，只是眸中无光，倒像是一个傀儡，没有灵魂，只能根据主人手中的牵线动作。
她看着眼前说话的少女，锦衣华服，粉容香腮，头上戴着漂亮华丽的钗饰，女人见她睁眼，从容地伸手撩了一下右脸颊的碎发，神情好不自在。
“淑贵妃。”她终于开口，许是许久未说话声音嘶哑，好似八十老妪。
“难为将军还记得本宫，这后宫里形形色色的人这么多，偏本宫被将军记住，想来也是顶大的福气。”
淑贵妃娇笑，话音却一转。
“江衡，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告诉我自己，我一定要赢过你，哪怕就一次，一次也够了，因为只需一次，我就能将你的命赢到自己的手心里。”
江衡迟缓地歪了歪脑袋，似是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就是这副样子，你永远都这样，哪怕沦为阶下囚，你也永远都是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好像没什么能打动你，好像你根本就不怕死。”
淑贵妃本来生的极为貌美，她便是靠着这张皮囊在怀王宫中荣宠不衰，一朝获帝恩，一家得恩泽。
她的弟弟凭借她官拜正三品中书侍郎，一时间风光无限。
但如今，这副美貌，却是有些狰狞。
江衡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继续用她那副嘶哑的嗓子道：“我并未与你有什么交集，你何故恨我至此。”
正如她所说，一个是曾经赫赫有名的女将军，一个是怀王宫的宠妃，两个人一个在战场厮杀，一个在后宫凭美貌傍身，看起来完全就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关系。
江衡想过入狱之后会有仇家来落井下石甚至杀了她，毕竟作为开国以来唯一一个以女子的身份被封为将军且手握兵符的第一人，她在朝堂之上过的并不轻松，有不少人与她有过过节，但她没从想过会是连面都没见过几回的淑贵妃。
“为什么？呵呵呵……是啊……为什么呢？”淑贵妃低下头，喃喃自语，然后猛地抬起头，一双美眸恶狠狠地盯着她，像是一头饿狼盯住猎物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因为你是江衡！因为你是整个东怀最特殊的女人！因为他的眼中从来都是你！”
她腿一软，跪倒在地，双手遮住脸轻轻的哭泣，地上的污泥沾染在华贵的宫装上，她的云鬓也有些散乱，连带着头上的金步摇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
直到此时，她终于不高高在上，终于拥有了一个女子所拥有的嫉妒，终于说出了心底的恨意的原因。
江衡冷眼瞧着她，对于她的情绪视若无睹。
“你说的，是南蕴？”
南蕴，东怀皇帝，十七岁登基，帝号德昭，如今在位两年，国泰民安，为百姓所称赞。
他年少时便极为聪慧，曾被钦天监断定为天生帝王，当时的先帝不仅不震怒，反而格外愉悦，只因这北怀之大，却只有这一位皇子。
也因此，南蕴从出生起便是储君，他无需疲于争这天下至高位，因为这位置他早晚都坐得。
世人皆知，衡越将军是南蕴的伴读，二人相识九年有余十年不足，感情格外的好。
江衡本是镇国将军府的嫡女，江家四代，满门忠臣，江衡的生父江离叶在她七岁的时候战死沙场，母亲也下落不明。
一时之间，整个江家就只剩下这位尚且年幼的幼女。
江衡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南蕴的时候，父亲在一次明明能够大获全胜的战役中惨败，怀军伤亡惨重，而他也不治而亡，江离叶被带回来之前，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心目中的大英雄父亲会死。
她呆呆地看着父亲的尸身，无声地落泪，似是不明白出征前还笑着抚她头发的父亲为什么一身是伤面色青白的闭着双眼，仿佛永远沉睡了下去。
邺平距离边关距离不远，纵使是快马加鞭，纵使军医想方设法将他的尸身保持不朽，那也是无用的，江离叶到邺平的时候，已经隐隐带着些许尸臭，身上也有了尸斑。
一代名将，居然如此突然的战死沙场，死的一点都不光彩。
她的眼睛被一双带着檀木香气的眼睛蒙住，然后身子也被扭过去，背对着她的父亲，那双手移开，她便见到了一个极为貌美的少年。
是的，貌美。他天生便有一双含情目，这也显得他看任何人任何事都显得格外温柔，哪怕年纪尚小，五官却也已经隐隐有长开的迹象，秀丽清雅，端的是一副仙姿迭貌。
少年看着她，无声的叹了口气，然后掏出一个帕子，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
“别哭了，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家人。”
回忆结束，记忆里那个温柔少年也离她愈来愈远，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真正合格的君王，他依旧生的极为好看，依旧经常笑，却再也看不出曾经的影子，跟那个拿着帕子的少年竟无法重叠在一起，她闭了闭眼睛。
“你误会了，我和他，从来就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淑贵妃惨然一笑：“是吗？他对你的情意，这么多年你竟是一分一毫都不知晓，谁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只有本宫知道！”
江衡知道，此时的淑贵妃已经任何话都听不进去了，她对南蕴倒是存了几分真情，所以自己一下狱，她便迫不及待地来狱中落井下石。
落井下石吗？江衡看着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女人。
或许也不能说是落井下石，她只是得不到一个人的爱，便自顾自地将心上人的爱安在了别人身上，却不明白，这世间的事并不是一句情爱便能说的清楚的，有些人根本不需要得到情爱，譬如她，又譬如南蕴。
不过也有些不同。她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现在的处境，苦笑出声。
江衡不需要依靠男欢女爱活下去，却格外在乎亲人，在她眼里，已然是孑然一身的自己只有南蕴一个亲人，所以她甘愿为他生，为他死，为他在战场抛头颅洒热血。
她从未有过反心，就如同江家战死的满门忠烈一样。
有人说她是南韫忠心耿耿的恶犬她也不在意，是人是犬，她都姓江，都要效忠南家。
南家的半壁江山是用江家的血液浇灌才逐渐壮大的。
结果得到的是什么呢？
半月前，她率领三万江家军在怀国与煜国边界藏音谷交战，这本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甚至都不需要调动别的兵力，只需要江衡名下的三万江家军便可。
江家军，在怀国那可是如雷贯耳的存在，内部作风严明，一丝不苟，屡战屡胜，是整个怀国老百姓眼中的神话。
是以让这支军队去打一场注定了结局的仗，没有人会有任何质疑。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江家军内部出现了细作，她的副将居然是敌国的人，作战图和计划尽数被敌方知晓，于是这场仗江家军惨败。
但这并不是造成她死罪的原因，真正造成她死罪的原因是，因为她的失误，煜国和怀国边陲之城罗城被煜国士兵强行打开大门屠城，满城老小十万人尽数死在了煜国人无情的刀下。
此事传到邺平，举国震惊。
南蕴作为怀国皇帝，亲自同煜国皇帝东方浡交涉，同意割让三座城池，作为两国和平的代价。
江衡是南蕴亲自赎回来的，若说曾经的江衡是天骄，是众人眼中不朽的神话，那当天被南蕴带回来的江衡，就像是一条失意的落水狗。
她被万人唾骂，曾经万人空巷的看着她风发意气班师回邺平，如今一人带着一篮臭鸡蛋烂菜叶往她身上丢。
哪怕错不在她，可那副将是她一手提拔，是她的不加设防给了别人可乘之机，更何况她身上背负着十万人的血债。
看着江衡沉思，淑贵妃慢慢站了起来，脸上还带着泪，表情却不再是悲戚，而是勾出一个愈发大的笑容。
“衡越将军可是在想，为什么江家军会出现细作？”
江衡眼睛一动，直直地看向淑贵妃，此时她终于不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那眼神颇为犀利，纵使淑贵妃在后宫浸染多年，却依旧被这眼神看的打了个冷战。
“你什么意思。”
那是一双真正的上位者才有的眼神。江衡为人赤诚，待人随和，但她领兵多年，一身肃杀之气无法避免，淑贵妃竟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南蕴的影子。
明明是两个性子完全不同的人，但将放在一起，却发现是可以重叠起来的。
反应过来自己对江衡的恐惧时，淑贵妃一愣，随即便是滔天的怒意。她恨了眼前这个女人许多年，从刚跟着南蕴起就恨，恨南蕴待她的不同，恨世人对她的赞美。凭什么她就可以凭借自己扬名立万，而别的女人就只能以色事人依附男人。
这根本就不公平！
不过现如今，曾经美名在外的女将军已然沦为了阶下囚，想到这里，淑贵妃的心里才有了几分快慰，就算是南蕴看重的人又怎么样，只要触及到他的帝位，他照样铲除不误，“我的将军啊，你还没搞明白吗，江家军固若金汤，除了高居庙堂之上的陛下，谁又能得逞分毫呢？”
江衡身体一僵。
南蕴！南蕴！竟然是南蕴！她警戒心极重，这世上若非要说她信任谁，唯有她效忠的陛下而已，哪怕如今她落入狱中，心中即便对他有了几分怨怼，却从未怀疑过时南蕴下的手。
她只当他为人帝如今无法和她回到当初，却没想过他会对他起了杀心。
但淑贵妃这么一说，一切的一切便都如同拨开云雾一般的让人明了。
为何小小战役他非要点名让她率兵出征，为何一定要带着江家军去，为何军中会出现一个副将级别的细作。
她终于全都明白了。
又或者说，之前不愿意去想的，现如今不得不去面对。
“哈哈哈哈。”她左手掩唇，右手却伸展开，“陛下确实是爱你啊，但他更爱他的江山，女人对他来说不过是权衡利弊之下才能选择的东西。”
“功高盖主自古以来是个什么下场，衡越将军，不用我多说了吧？”
她得不到的爱，别人也别想沾染分毫。
登基那一日，少年亲口对她说，“阿衡，无论我是什么身份，你都是我的家人。”
金銮殿下，她一身甲胄被强行卸掉，只能穿内衬在殿下，一步一叩首，百阶玉阶，她磕的额头血肉模糊，求帝王放过三万江家军，只处死她一人。
也是从前的那个少年，一身龙袍，站在最高处，居高临下，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他道，“朕乃天子，朕今日答应了你，那来日所有人都来求朕，朕又如何治理天下？”
江衡失神地瘫坐着，蓦地发出一声尖叫，这尖叫如泣如诉，悲伤至极，像是遭受了滔天的背叛，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淑贵妃本来正在忘我的笑着，被江衡这么一叫，难免有些吓到。
然后她便看着江衡以一种极为惨烈的速度，撞向墙壁。
她一生都是骄傲的，纵使七岁那年失去了所有，但她依旧靠着自己站在了所有人都要仰望的地位。
但她从没想过，自己效忠了多年的君主居然一心算计她。
往日种种像个笑话一样浮现在她的脑海，她的嘴角勾勒出一抹讽刺的弧度。
南蕴啊南蕴，你算我至此，恨不得将我身上最后一丝利益都利用的彻底。
那三万江家军何其无辜？他们跟随她出生入死，誓死保卫家国。他们当中有的已经有了妻儿，有的家中尚有老母，有的是家里的独苗儿，背负上了战败者的名号，又要被全部处死。
那十万罗城百姓又何其无辜？他们本来安居乐业，生活安稳，却被卷入这场是非之中，无一存活，尽数惨死。
这么多的人惨死，居然都只是为了除掉一个她！
江衡额头上本就有几日前在金銮殿的磕伤，如今又存了死志，撞向墙的力道自是格外狠绝。
不过她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她看着淑贵妃的神情变得慌张，大叫着让人赶紧过来，心下竟还觉得有些好笑。
想来淑贵妃应该是背着南蕴来的，如今她死在了她的眼前，那么淑贵妃自然有口难辩。
——就算不是她动的手，但也定是因为她说了什么，总归江衡是死在她面前的。
江衡不可怜她，爱一个人本没有错，把这份爱变成偏执便成了错，她得不到爱，便强行把恨安装在了别人头上，这是什么道理。
意识逐渐模糊，江衡缓缓阖上眸子。
一切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南蕴，如果能重来就好了，我一定不会选择效忠于你，我一定要你血债血偿。”
德昭三年，衡越将军江衡率军出征，因轻敌惨败于煜国，致使罗城被屠城。帝割三城求和，将衡越将军带回，并下令处死三万江家军，衡越将军自知罪责滔天，求和无果，自尽于牢中。
怀国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将军，自此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小说《枝头春意浓》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