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富从后门送走了说书先生,给了他十文钱,外加一包公子赏下的茶叶,对方哑着嗓子跟他说:“多谢五公子赏!若有需要,随时再传小的就好!”
来富看着他轻飘飘的哼着小曲远离的背影叹了口气,心想:自家公子必定是个狐狸精转世啊!
“他都不记得,当初我找他来的时候,说得明明是一个时辰十五文钱”,来富无奈地给陆清离端来一个精致的木盒子。
张家的大宅子,就算是偏院,格局也做得非常周正,小厨房、客厅、书房、卧房一应俱全,以月亮门分隔,以内则是起居卧室。
此时,陆清离正端坐在桌前,身后挂着一副墨色山水画,其中有一棋局,一青衣人端坐棋盘旁。
“来富,你可记得我身后那幅画,画的是什么?”陆清离将手中刻刀递给来富,手边木雕已经成型,栩栩如生的一对男女,面色和善,他摸索着打开盒子,将雕像放了进去,又关上盒子。
“画得是你的梦,梦里,你在下棋。”来富接过刻刀,却是一愣,见刻刀上染了一点血迹,此时已经干涸了,“你受伤了?”
“动刀子哪有不伤手的,不碍事”,陆清离将伤口抿了抿,抬手熟练地自棋篓当中取出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
棋局黑白错落,已是有一番征战厮杀,战局陷入胶着。
陆清离不疾不徐又落了几番黑白子,沉醉地:“棋局便是对弈,有来有往,有得有失,才是棋局真意。他虽然失去了银钱,却得到了本公子的体恤和陪伴,难道不是尽得真意?”
“公子,下棋不是你用来坑蒙拐骗的借口。”
“省下五文,能买半斤肉。”陆清离将五文钱拍在桌上。
来富顿时欢呼:“公子英明!我这就出门买肉去!”
陆清离捡了一颗黑子在指尖打转,神情晦暗不明地嘱咐道:“再打点好酒,有酒有肉,今晚,本公子请你看出好戏。”
或许太过投入,太过期待,太过认真。
以至于,棋子上染了血,竟然无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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锣鼓喧天,笛管笙琶合奏,着实是一出热闹的好戏。
张家正房主宅,门口是朱红深漆大门,左右各是一株参天古树,岁月沧桑,尽在于此。
此刻,主宅张灯结彩,宾客们伴着戏曲悠扬的唱腔,纷至沓来,入门的琉璃影壁之后,宴席已经摆上了,从内堂一直到院子里,十步一桌,热闹极了。
大厨房里此刻忙得热火朝天。
炊烟袅袅,正是天色微暗,日薄西山之时。
自张家主宅沿着中轴线一路延伸向西,夕阳余晖所照之处,尽头是一座巍峨高塔,塔身通体为白,辅之以淡鎏金。
八角檐顶各挂四方神位样式的占风铎,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威严神兽环绕着高塔,眼看着落日徐徐,最终沉入无尽黑暗。
诡异之感骤增。
天,终究还是黑了。
陆清离站在院子里起了一支香,沉水桂花香混合着院子里新鲜草木刚修建过的气息,乌云渐渐凝聚,有了暴雨来临之前泥土的沉闷味道。
他的动作很熟练,仿佛香炉的位置他能亲眼看到一样。
来富依然担心,忧虑盯着他的手:“公子,小心烫着。”
陆清离笑笑,不着痕迹收回袍袖,广袖飘落的样子仿若行云流水,“无妨,手熟得很。”
来富看到他的手安然无恙地接过自己递上的湿帕子,这才松了口气,陆清离不急不慢擦了擦手,帕子放在一边。
他手掌一翻,白皙修长匀称的指节摊开,是三枚古旧铜钱。
焚香,净手,最后一步,便是问卦。
陆清离将铜钱在手中掂了掂,随意撒在面前的桌案上,再一枚枚依次摸索。
“怎么样公子?今晚您能报仇成功吗?”来富期待地盯着铜钱问。
陆清离幽幽说到:“正反有序,阴中带阳。”
“啥意思?”
“物不可以终过,故受之以坎。”
“您就告诉我是吉还是大吉吧?”
“双水并汇,阳陷阴中,实乃大凶之像。”
来富顿时蔫了,“要不您再考虑考虑,一定要今晚去吗?换个时间行不行?”
陆清离摇头。
此时,天空中已然风云变幻,黑沉沉的云层更厚重,仿佛已经压到了人们的头顶上。
他深深叹了口气:“今年丙申,天干地支已是火克金之像,张家老宅主西方位,西为兑,五行属金,重阳大火日,正是张家运势被克最弱之时,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您不是说过,自己命中天格属金,大火不也克你吗?”
“我自有办法化解”,陆清离不愿意再听下去了,“你别说了,越说越不吉利!”
他自桌上收了三枚铜钱,掂在掌心时,感觉到手指有细微的疼痛。
竟然是方才用刻刀时落下的伤口还未愈合,隐隐约约还在渗血。
陆清离觉得来富实在话多,还尽说大实话,指使他去房间里把自己早已经准备好的木盒子取来。
来富嘟嘟囔囔不满地走了,边走边说:“明知不吉利还非要去!到时候遇上危险,我可得扔下你先跑!”
陆清离咬着手上的伤口,舌尖感觉到腥甜的气息,见血是不祥之兆,尽管术数得窥天命,可命数往往不在于天高海阔,而就体现在这种细枝末节之处。
依照八卦来说,伤在左手中指指根的位置,同样也是坎位。
大火遇坎,水克火,不详,诸事不宜。
可我已经没有更好的机会了,陆清离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十一年里,火克金最烈之日,唯有今日,恰好,也就是今日。
他抬起头,感受着夜风骤起,掀起无尽仇怨与暴虐的气息,扑面而来。
远远的,好像能听到从白塔传来占风铎的声响,叮铃铃,叮铃铃,好像是……开始乱了。
从兑往坎,需经西北,过死门。
陆清离喃喃地说。
可能,这就是他的命数吧。
天命不可为,亦不可改,唯有坦然接之,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唯有过死门,方能再生。
于是,死亡的气息,越来越浓了。
远处白塔之上,无人注意的地方,黑影一闪即逝。
黑袍人踏着风雨欲来的气息而来,分明是一身玄袍,当中却隐隐透着血红色,如同鲜艳的朱砂一般。
他身形飘逸如鬼魅,与夜色几近融入一体,稳稳落在白塔顶,宽大的袍袖与帷帽将他身形面容遮挡严严实实,一片衣角都未曾露出来。
唯有黑袍之下,伸出一只白皙如同不似活人的手,中指上戴着一只乌鸦形状的戒指,玄色沉暗,唯有那一点眼珠,是红色的。
仿佛当中还有隐隐水光,流转盘桓,像是活物。
黑袍人站在原地停了停,似乎是在听什么,又仿佛捏着指节盘算了什么,然后,那只手并指为剑,缓缓地,虚空划了一道。
没有武器,没有术法,什么都没有。
只是那样平静的划了一道,或者,用普通人看到的描述,叫做:比划了一下。
然后黑影就在原地凭空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白塔顶层大门紧闭着,却在下一瞬,突然厚实的朱红色大门上,陡然出现了一道寸许长的裂缝。
风止,雨落。
是水再至,以静制动,动则不复还。
-
重阳落雨,让张公觉得有些不悦。
张公今年过七十九岁大寿,已经是古稀老人,可精神矍铄,瘦高且眼神锐利,怎么看都带着几分煞气。
张宅正堂正中挂着一块“忠君爱国”的匾额,擦拭的一尘不染。
不过张公此时正与几位老友互相同席敬酒,还是露出了礼貌的笑容。老友们看起来他们年纪都与张公差不多,穿着华贵。
张公身边跟着年幼的小孙子,看起来刚十来岁出头的样子,脸上肥硕的稚气未脱,可张公看起来很是喜爱他,一手牵着他,一边与老友寒暄介绍:“小六长相似我,将来,必能继承我的爵位。”
旁边主位边坐着的男女老少脸上表情阴晴各有,颇为精彩。
大房自夫人以下,脸上有光,笑开了花。
“言乐英武不凡,又是大房长子所出,自是出类拔萃!”老友之一盛赞着小胖子徐言乐,那小孩脸上露出了骄傲笑容。
二房三房夫人们少夫人们脸色都很难看,各自看各自的儿子或丈夫。
一二三四,二房三房孙子不少,一共四个,可惜,都比不上一个心头肉小六。
“怎么就来了四个,小五那孩子呢?”老友之二数了一遍主桌的成年或者未成年的张家孙子们,颇为诧异。
身边其他人没拦住,脸色都变得很难看,张公脸色更难看,那位老友发觉旁人用捅了马蜂窝似的表情看自己,更为不解。
就听到张公怒到:“大好日子,不必提那个孽障!”
“是是是,咱们喝酒!喝酒来!”老友们一拥而上解围,拉着张公敬酒。
不解之人更是不解,便有人拉他到一边,低声解释:“那次你没来,不知道当年……”
一番耳语,听得那人差点惊掉了下巴,“竟有此事?”
“嘘!”老友叮嘱,“可别再提这事儿了,知道不!”
“这么说的话,岂不是今日就是……”,那人一番认真地神色,瞪大了眼睛,用口型说了两个字:“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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