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泉是被喇叭声吵醒的，醒过来的时候大巴车刚刚停稳。

她试图从车窗贴着水雾的玻璃往外看，漆黑的天只能望见几道光照射出雾气流动。

前座的灯光师探出身子去看，打开的车窗灌进来一股潮湿的空气。

陈泉吸着这股子突如其来的冷空气，试图滋润车内憋闷了三个小时的鼻腔。

“外面怎么了 ？”

“好像是追尾。”

灯光师看了片刻探回身子。

陈泉揉了揉鼻子，心想这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遂道：“我下去抽根烟。”

西南地界入了秋天黑的比往常快太多，晚上七点只能望见车灯照出的方寸，车旁已经聚集了几位憋不住的烟民，脸比实际年龄沧桑许多的摄像大哥感叹：“出个事故，也不知道几点能到。”

“快了，这里离清县不远。”司机接嘴。

“就等着到了舒舒服服睡一觉，一整天坐的屁股疼。”大哥忍不住抱怨。

在车里憋了一天，再加上漆黑的天，大家似乎都迫切的想要从嘴里吐出些字句，以满足社交的需要。

“清县的鱼头很出名，到了怎么也得吃一顿。”

“这边吃辣，你别到时候顶不住耽误工作。”聊起鱼头的摄像和东北大哥相熟，一来一回两人话头就勾了起来。

陈泉站在一旁听着，在烟烧完之际踩灭烟头上了车，心里只默默想：本地人可不爱吃鱼头。

车里升高的温度让她再次觉得困意上涌，思绪放空时前面路终于通畅，车再次启动，她闭上眼模糊间有画面在脑内翻过。

隔着夜幕她好像又望见清县的大门，这道门划分出她少女时的天地，过了那道门就是县城，十年前路灯还不算亮，在这样的的夜色里只能照个朦胧。

在雾气里她和少年顶着昏黄的路灯走在街边，没有人说话。

这个场景太过熟悉，下意识地她想望向对方的侧脸，然而到底在梦中，只感觉潮湿的气息钻进呼吸流过肺腑，也把少年牢牢笼罩。

陈泉想开口说话，却忘了如何发出声音，最后只能张张嘴，侧身望着那张看不清的脸。

凝望许久，那人转过头来的时刻她却猛然惊醒，意识回落，只剩下心脏疯狂跳动，像是惊吓又像是害怕也藏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车停了，清县到了。

陈泉从座位站起，只觉得手脚都有些木然，只剩下心脏的声音如狂鼓打在耳膜。

十年前的故人，忘记面容也是正常。

等到次日早拉开房间的窗帘，陈泉仍旧感到不真实。

她做摄影，常出门遍地跑，住过大大小小酒店宾馆民宿，唯独这次醒来感到不知所措。

窗外的景与大大小小的县城别无二致，不过是常见的天、常见的建筑，只是想自己身在何处时，这里竟然是她生长的地方。

三天前她在隔壁市景区拍日出，恰巧遇到相熟的导演在市里拍戏。

天意使然，他的剧组摄影师摔断了腿无法继续最后一周的工作，看了陈泉朋友圈的日出和定位，火急火燎来了电话请着帮忙，而陈泉与导演赵启明的交情，让她万万不可能拒绝。

以为不过是在市里多待一周，没想到这最后一场戏转道邻省来了清县。

陈泉救急的事项说来也简单清闲，只是拍摄剧照用作宣传。

距离晚上第一场戏还有些时间，她与工作人员开完会后却没有想到处走走的心思，甚至不想远离剧组。

对她而言，清县包含着少女时代的一切酸苦，这里时常弥漫的水雾笼罩着她的噩梦，至今未消散。

导演赵启明是陈泉大学时最为亲近的老师的丈夫，那是一位永远散发着温和气场的女士，主讲世界摄影史，对于艺术性的追求和实用主义的商业摄影格格不入。

陈泉对这位女士的印象来自某日寒风里的温暖，也使得她的名字在陈泉的想象里沾染温暖的光影，陈泉无数次想：路心禾，一听就是伴着爱的名字。

彼时19岁的陈泉将将通过努力由工科转入摄影系，面对这个对创作与美充满热爱的女孩，路教授保持着恰如其分的师生关系。

她如同对待许多有热爱的学生一样，鼓励陈泉的创作，并为她带来更多的见闻。

直到两人在冬日的湖滨偶遇。

那时的陈泉为生计而焦头烂额，在课时的间隙，便四处找些摄影助理的工作。

说是摄影助理，其实大多数时候是做着一些整理裙摆、举反光板等一切打杂的工作。

从早晨拍到日落，一个个百无聊赖的摄影助理便在旁候着。

那时八十的日薪对陈泉来说是不小的收入，特别是临近年底，八十的来源就更多了。

那次相遇就在陈泉为了八十而在冷风里发抖时。

路教授对这个富有灵气的女孩印象深刻。

上课时她总是死死盯着课件上一张张图片，她有些过于清瘦，皮肤很白，于是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大、格外黑。

路教授爱护自己的学生，许是年轻的陈泉太瘦、看起来太冷，她将她招呼过来，取下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后来便顺理成章的为她介绍了一份好歹不用迎着冷风的助理工作，再后来陈泉展现的天赋为她赢得了更多的机会。

赵启明也由此结识了这个常被妻子招呼来家里吃饭的小姑娘。

某一次陈泉递交的作品激起了这位电影导演的好奇心。

实际上，曾经陈泉的第一份剧组工作便是担任赵启明的剧组摄影师。

因着这次机缘巧合，两人再度合作了一把，只不过陈泉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籍籍无名的摄影师，赵启明的声誉也成为业界标杆。

剧组开完研讨会，确定拍摄日程，陈泉突兀回想起与赵启明夫妇的过往，却没想过会在清县使得这些故事生出了那么多感慨。

“想什么呢小陈？”会后赵启明见陈泉坐在原地愣神，出声问道。

抬头望着这位对自己帮助良多的长辈，从到清县至今，陈泉第一次有了开口说话的欲望。

“赵导，我是在清县长大的。”不知怎的，一开口就变成了这句话。

赵启明一愣，随即笑到：“这个倒是没听你提起过，只知道你是河省人，这回算是误打误撞找了位本地导游啊！”

陈泉也笑：“对啊，就是很多年没回来过了。”

赵启明在圈子里混迹多年，虽然不愿意和一些三流九教为伍，但是阅历也给他不俗的情商，他瞧见陈泉状态不佳，却不愿意点破。

只是再度笑着说：“近乡情怯啊，不如好好休息一会儿，一路上也颠簸，养精蓄锐总是没错的。”

陈泉见赵启明并未多问，于是点点头，起身往留作休息的大巴车走去。

清县十年来发生的变化只能在新建起的酒店与商品房中窥见一角，但无论如何，陈泉无法将人生与之分离，却也做不到和解。

这是陈泉阔别家乡的第一面，她没想过也是一个和解的十年转动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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