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

玟小六说今日天气格外晴好，医馆看诊的人也少，说闲来无事要给我洗个头。我知道，他这么说只是要找个由头，不想让我有负担。

他打发了那个叫串子的小兄弟，亲自给我洗头。我现在能分清麻子、串子和老木了。

玟小六小心地将我的头放在他的腿上，将皂荚搓出泡沫，再一点点揉搓我的头发，生怕弄疼我似的。揉透后，用水瓢舀了温水，再顺着发根，小心地冲洗。

我这四年未洗的头发，不知粘了多少污泥血渍，恐怕比那秽污腌臜更甚。他却毫不嫌弃，一遍遍细细地洗，反复地冲。冲干净后又拿了剪刀，将我的头发小心拨开，把不好的头发剪掉。

我竟不知，这世上还有做事如此细致耐心又温柔的男子。甚至与静夜和兰香相较也无一处不及。

洗完头发，他的手指在我头上翻来摸去。起初我本能地抗拒，玟小六跟我解释说，他只是要检查看看我头上有没有伤。我才放松下来。

他仔细将我的头来回摸索个遍，用庆幸地语气安慰我，告诉我我的头部没有受伤。但他微末的笑意很快便消失了，转而避开我的视线悄悄叹息。

随后，他的动作更加轻柔了。我知道，他是想到伤我之人为何没有伤我头部的原因。

伤我的人是要让我丝毫不落地感受所有酷刑的痛苦，我怎会不知这其中缘由。

他不仅要让我分毫不差地感受到所有肉体之苦，还要让我一字不差地记得他每一次的羞辱，让我记住每一张原本仰视我、追求我，后来鄙夷我、厌恶我的脸孔。

他成功了，他彻底摧毁了我，他让我认清，脱下华丽的外服，抛开高贵的身份，我就是个一无是处、丑陋肮脏的怪物。

当可怕的回忆又一次准备一点点吞噬我的时候，玟小六再一次救了我。

他忽然打开话匣，与我说今日的鸭汤炖得火候足味道香，只不过我的那碗只放了点盐所以味道不够浓郁。等我再好一点，能吃荤菜，就再熬一碗浓香的鸭汤给我。

他说我的头发虽干枯受损，但只要细心养护，不日即会柔顺亮泽，恢复往日光采。

他讲起前几天隔壁街的兔子精生了一窝七只白兔，个个毛色纯正，肥圆可爱。

他还说，明天让串子去河边钓条大鱼回来，炖一锅烂烂的鱼汤，再用筛子将鱼骨过滤，只留鲜汤喂给我吃……

他不问过去，不提伤痛，只是讲讲日子里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提提明日，聊聊将来。也不提很久以后的将来，只讲眼前能看到，伸手能够到的来日。

我的思绪就这么被他带着，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竟不知不觉地忘记了是时的痛苦，心神渐渐明快起来。

他嘴上说不停，手上依旧轻柔地动作——先是换了好几块帕子将我的头发擦干，再用手慢慢理顺我的头发，最后还不忘给我换了干净的枕头，这才将我的头放回榻上。

虽说这几日我感觉身体开始慢慢恢复，但那一刻洗干净头发，我才真正觉得整个身体开始复苏，心神明朗起来。

救我那日你说我可以叫你小六。

辛苦了，小六。

谢谢你，小六。

——夭——

我总觉得，活在这世上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有很多事情都是平白无故多做的劳动。

每顿饭吃完的碗筷洗干净了，下顿还要脏，自己吃自己的，何必每顿都要洗？

早上叠好被子，晚上又得打开，何必自个儿跟自个儿折腾？

房间收拾整洁了，明儿又得乱，为何还要天天整理？

我就不喜干那些平白无故多出来的活儿。

可如今我捡了个叫花子回来，平白多出许多事情来。端水喂食，擦身上药，每样都得轻手轻脚，细工慢做。

但说来奇怪，这样样精细的活儿，我竟也没觉得那是多出来的事情。

可能是心中多了个挂念，细末的事情就都有意义了起来。

今日给叫花子洗了头，他的头发长久没洗，染了许多污渍，有些发丝打结，有些干枯坏掉了。

不过看得出他原本发质很好，洗干净，之后好好护理，相信很快就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我查看他头部是否有伤口的时候感觉他浑身紧绷，我知道他现在还很抗拒外人的碰触。好在跟他解释清楚后，他便放下了警戒。

他的头部没有受伤，幸，又不幸。

幸的是，折磨他的人终是给他留了一处好肉。

不幸的是，他将时时刻刻记得每一处的伤痛，他将在日后的无数梦里被那些清晰的记忆折磨。

如同我记忆中那个恐惧无助的小女孩……那个面目可怕的九尾狐妖……每一次的毒打，每一次的折磨……

“你娘就是个荡妇，她和赤宸私通，你就是那个嗜血恶魔赤宸的野种。”

“赤宸和你娘是奸夫淫妇，还生下了你这个孽种。你娘狡诈狠毒，欺瞒了高辛王和天下人。”

“你以为高辛王为何不去玉山接你？如果你是他亲生女儿，他会舍得将你丢在那里几十年？”

“高辛王要是知道真相，肯定会除掉你这个孽种。”

………

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小女孩早已长大，可我为何还是时时在梦中见到她？

她泪眼婆娑，问我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妈妈抛下她，外爷不要她，父王不来接她，哥哥也不来寻她……所有人抛下她，所有人都不要她……

叫花子目光闪动，黑色的眼眸暗影浮动，像掉进了无限的深渊。

在他的眼中，我看见了那个无助的小女孩。

不行，我跟自己说。过去的已经过去，残忍和伤害既然没有杀死我们，那就更不能击垮我们。

我跟他说今日在河边采的黄色小野花只在这个季节开放，每一朵都小小的，有细小的花瓣。

我说有时我们会在河边捞鱼，明日让串子捞条大鱼炖鱼汤喝。

我总不爱洗碗，每回轮到我洗的时候，都是老木拿着棍子赶着我去洗。

……

我不想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安慰话，那些只不过是虚伪的敷衍，自欺欺人的自我满足。我只能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讲些杂七杂八的转移他的注意力。

渐渐地，他的眼神慢慢放松下来，虽是东拉西扯，好歹那一刻算是起了点作用。

洗完头发，我把他放回到榻上。他脸上虽还有伤看不清长相，但理顺了头发，更能看出他气质超然，姿态高贵。

这叫花子，原本应该也是个翩翩贵公子吧，受了那么多屈辱，希望你快快好起来……

小说《夭璟日记》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